南货店里的宁海味

2022/6/19 来源:不详

今年清明,因疫情宅在家中,写完一篇小文,以寄托我对双亲和故乡的思念。承蒙《浙江日报》编辑厚爱,今日全文刊登。我哥评曰:“南货店里探细微,宁海味中叹三味。故乡已是那么远,车票很多不得归。”

(本文刊于《浙江日报》年4月24日第4版“钱塘江”副刊)《南货店》里的宁海味钱天国

作家张忌的长篇小说《南货店》,以浙江宁海为蓝本,勾画了一幅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南方城镇的生活图景,被评价为“乡愁般的‘古典中国叙事’在当代的回响”。透过纯净质朴的南方方言,我仿佛回到了那座出生的小城、那个成长的年代,那里有我魂牵梦萦的宁海味。

街巷旧味

《南货店》里出现了很多宁海地名,如城关镇、白桥(峤)、长亭(长街镇古称)、中大街、桃源街(路)、解放路、将军湖、南门溪滩、杏树脚……当我读到这些熟悉的地名,还有那辰光常见的骨牌凳、樟木箱、铁皮热水瓶、铁车(缝纫机),一种久违的感觉从我心底漫漾开来。张忌在与弋舟的《创作对谈》中说,“旧的东西会有一层特别温暖柔和的色调,让人会变得特别安心”。没错,正是这种“安心”的感觉。就像我在少年时代,每天早上背着书包,沿着中大街、桃源路一直走到宁海中学,这条路走了六年,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的。老地方承载了一个人的过往,刻上了生命的印记。只是,历经一轮又一轮的拆迁改造,老街旧巷如今只留下依稀的背影。

我家老屋在宁海城南龙灯墙,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斜坡古巷。坡顶是段平路,出头就是中大街。斜坡西侧有游龙样围墙,自南向北蜿蜒,像元宵打龙灯,故名“龙灯墙”,巷以墙名。围墙内是孔庙,最早由南宋县令钱浚从东观山迁建于此,与县学合体(又名学宫)。黉门西首建有钱家宗祠(七十年代初被拆),故称“学西钱氏”,我家属于这一支。孔庙从我记事起就关门了,我曾跟着阿哥和邻舍玩伴,爬进满是蜘蛛网的大成殿,那里庄严的塑像、巨大的石墩和屋柱,还有望板上斑驳的图案,一直留在我脑海里。后来,孔庙被拆,仅留泮池与寰桥,原地建成县府招待所(宁海宾馆前身)。从此,那道“龙灯墙”只剩下城南小学(位于学宫旧址)那一段,墙上用青砖排成的龙形清晰可见,依着龙身又叠了一层平直的墙顶,应该是后砌的。突然有一天,这道残墙也被推倒,代之以新的水泥墙,墙顶砌成粗糙的波浪形,或许是想保留一点“龙灯墙”的样子。为这事,正在城南小学读书的我难过了好几日,当时不敢说与大人听,生怕被大家笑话。我自己也不晓得,一个才十几岁的小人为何对一道老墙如此依恋。再后来,那条古朴的石板路也被浇成了水泥路。接着,县城不断北扩,老城日渐萧条,我离老家也越来越远。

就在前些年,家里老屋所在的龙灯墙东侧、中大街南侧、避司弄至解放路西侧一大块街坊,连同不少有年头的大“道地”(宁海话中指庭院,《南货店》里也这么写,但找不到词源,存疑),最终被夷为平地。至此,龙灯墙这条古巷名存实亡。而我,彻底失去了一个有形的老家,也失去了一些源自生命来处的安心感。空间的消失常常意味着时间的终结,我的青涩、成长与龙灯墙一道,永远留在了旧时光里。

山海食味

“食、色,性也。”《孟子》中告子的这句话说透了人性。《南货店》中的各种人物之所以栩栩如生,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那些随着故事情节发展自然而然呈现的“吃的场景”。比如,那位年轻时见过世面的齐师傅,按今天的话讲是个“吃货”,常年在兴国饭店吃好菜,即使一碗光面也要“一根根地吸”,真是吃出花头来了。书中还有他在工农点心商店吃包子、馄饨的情节,这家店的原型就是宁海中大街上的“工农点心店”。记得每次学校组织春游,我都会拿着大人给的零钱,去这爿店里买两只香喷喷的芝麻大饼和一根现炸的天罗丝(宁海话把油条称作“天罗丝”,因其形状像“天罗”即丝瓜干枯后的网状纤维),夹在一起当干粮。

《南货店》写到了许多宁海的特产食品,主要是海鲜及干(咸)货,有黄鱼、带鱼、梅童鱼、白蟹(梭子蟹)、乌贼(墨鱼)、海螺蛳、蛏子、香鱼干、跳鱼干、鲍鳗、咸鳓鱼等。同时,也写到经典的宁海菜谱,如雪菜黄鱼番薯面、萝卜丝烧带鱼、雪里蕻炒虾籽、肉烤(应为“?”)鲞、肉圆菜、黄鱼胶菠菜汤,再配上温热的蛋花姜丝黄酒、糖霜花生米、生牡蛎蘸酱油,还有隔纱糕、酒酿圆子、核桃蛋汤等点心。

光看这些菜名,就能马上激活我对老家的美好回忆。每到冬天,黄得锃亮的梅童鱼上市时,姆妈会买回家,洗净后淋上刚腌不久的雪里蕻菜卤,隔水蒸熟,味道交关赞,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吃的烧法了。而咸鳓鱼炖肉饼是最能下饭的,它把鱼和肉、咸与鲜两种滋味完美地渗在一道,只要老家那张八仙桌上有这碗菜,我必定多吃一碗白米饭。读高中时,等我夜自修归家,总有一碗浓稠的核桃蛋汤或红枣木耳汤,托在盛有热水的钢精锅中,那是姆妈为我烧的夜接力(“接力”在宁海方言中指点心,《南货店》中误写作“脚力”)。《南货店》里的海苔花生(做法是锅里放少许油,用文火炒熟苔条和花生米),还有书中没有写到的炝蟹、咸泥螺、咸菜株?笋等,都是宁海人早上过泡饭的小菜。过去,每次离开老家,姆妈总要为我备上一罐亲手做的海苔花生。随着父母的离去,以及宁海老城的渐渐消逝,老家给我的念想可能就是这些吃食了。

从文化习俗来看,一个地方最有特色的美食往往与节日有关。以元宵节为例,不同于其他地方,宁海作兴正月十四过元宵,称作“十四夜”,那天必定要吃的是“汤包”。“汤包”本身无汤,类似北方的饺子,但馅料要丰富得多,一般有猪肉、虾皮、带豆(长豇豆)、冬笋、香干等,包好后放在蒸笼里用大锅蒸,趁热吃味道顶好。与汤包配着吃的,就是《南货店》里的“馏”(与宁海话发音相同,但从字义上看不像是这个字,有人写作“糅”,待考证),那是一种鲜美无比的羹,主料是山粉(番薯粉)糊,必不可少的配料有芥菜、蛎黄(牡蛎肉),可随各人口味再添别样食材。

顺便提一句,近年来日本料理广受人们喜爱,很多人误以为作菜肴解释的“料理”源于日文,实际上是东洋人借用了汉语。古老的宁海话中就有“料理”一词,其本意是菜肴或主食中预先备好的配料,相对于主料而言。比如,“馏”的料理就是芥菜、蛎肉等,盖浇饭上的浇头也是料理,而一碗光面自然无料理可言。就饭菜的质量和味道来讲,料理往往起关键作用,其食材通常也比主料要贵。《南货店》提到的“大人家人”(宁海话中指大户人家),他们的饭菜料理比较考究,而一般人家只能满足于吃饱饭了。

乡音情味

作为普通话的现代标准汉语,其底子是北方方言,有时无法透彻地描述南方人的日常生活。《南货店》采用了大量宁海方言,这是该小说的一大特色,也是我顶中意的地方。宁海现为宁波市下辖县,但在其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中,绝大部分时间里归属台州,因此,它在文化和民风上更接近台州。宁海方言总体上属吴语台州片,兼具山海气质,又因地处甬台交界,吸收了一点宁波话成分,从而形成了其独特的腔调和韵味。

《南货店》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刚到店里上班的陆秋林练习打算盘,“练得久了,手就硬了,不听使唤,总是算错。秋林生自己的气,一生气,就用力将手摔在了柜台上。马师傅见了,就会笑眯眯地走过来,讲话轻轻腔,唱戏文一样。后生,莫太心急,慢慢来,慢慢来哉”。一个温和亲切的老师傅形象跃然纸上,其中“轻轻腔”一词是地道的宁海方言,指讲话轻声细语、语调舒缓、语气柔和。恰好,我姆妈的讲话腔调也是“轻轻腔”。每次我回宁海探亲,夜饭后就坐在她旁边,听她轻轻腔讲话,屋里一片静谧,挂钟发出清脆而笃定的走动声,那是我最安心的时刻。

大体上,宁海方言具有简洁朴素、明快生动的特点。《南货店》写道:“马师傅说起父亲,眼泪嘀嘀嗒嗒。”这里的“嘀嘀嗒嗒”类似宁海方言“嗒嗒滴”或“嗒嗒沥”,既有形态又有声音,非常传神,如果换作“眼泪流(掉、滴)下来”,就出不了这样的效果。书中有个情节:秋林与卫国一道去看电影,见自己喜欢的女同学春华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赶紧掉头就走。卫国赶上来说:“怎么,难过了?”秋林说:“乱话三千,我难过什么?”其中“乱话三千”也是宁海话,或称“乱讲三千”,翻成普通话相当于“不要胡说”。“三千”意指很多或很严重,用在此处,便把秋林急于掩饰的心理和不知所措的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夸张手法,似与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异曲同工。

特别是在描写人与物的特征上,宁海方言有不少令人叫绝的表达方式。以《南货店》的文本为例:用“水色”比作白里透红的面色,用“笋嫩”比作女性年轻的样子,而内心压抑的齐师傅给秋林的第一印象是“冰清水冷”。还有,用“透骨新鲜”形容海鱼的新鲜程度,用“红辣辣”形容一堆奖状,一下子打通触觉、视觉、味觉,类似修辞手法中的“通感”。可见,土话通俗但照样可以深刻,那是有别于阳春白雪的另一层境界,叫作雅俗共赏。

正是这些很有意思的土话,准确传递了“南方叙述”中的精髓和妙处,也使得《南货店》的叙述风格更具烟火气。张忌说,“这是一个写南方的小说,如果我还是用北方的语言写,小说的气质肯定是不一样的”,“对于写作者而言,方言写作是特别有利于叙述的打开的”。就像过年坐火车到宁海站落车,当我迈进拥挤的站前广场,突然被此起彼伏的家乡话所包围,于是便有了回家的感觉。这就是乡音乡愁吧!

文中蓝色标注的个别字句,浙报刊出时做了删减,主要涉及宁海方言相关字词的解释,在此恢复原文,以便向各位师友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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