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四月访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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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的前一天，周六。乌云四合，冷风飕飕，全然不像“时值春末，初夏将至，杜鹃夜啼，谷得雨而生。斗指辰，太阳黄经为30度的气候。”翻箱倒柜，拽件厚衣服出门时，不免自怨今春的反常气候。

山西阳城董封岩山，是此行目的地。

马榴花，学名黄蔷薇图/陈强

马榴花从容的黄色，浸染着烟雨朦胧中的暮春。它不挑不拣，在薄土粗砂的山脊和山凹，在嫩枝绿芽生发的灌木丛，在黄沙酥脆的路旁沟渠，在斗艳的繁花不屑于落脚的地方，恣意铺陈。它缺少迎春花娇嫩欲滴的浅黄，稍逊连翘浓妍化不开的金色，略输油菜花夺目绚丽的明黄。马榴花，自有一种矜持又活泼的野趣儿，引导着游人探寻的车轮，驶入岩山村。

01

灰砖城垛，阔道蜿蜒。进村的乡间公路，像连接岩山村与外面世界的纽带，将古村落的人文历史，和珍视它的人们连接在一起。

群山环抱的村庄图/刘廷社

北齐年间，征南辅国大将军上官显愿的后裔上官现，携家族由异地迁徙此地。他们稼穑农事，勤力耕作，李、燕、王等姓氏的人口，亦先后在这里定居。岩家山易名岩山村，渐渐形成以上官家族大户为主体的多姓氏古村落。岩山村，在明清时期已经是官贵显故，人才辈出。政坛贤达纷纷在岩山村建造豪门府邸，商贾云流争先修筑琼楼庭院。

向导上官林社

耕读诗书，官衙建制，商业文化……中国文脉的丝丝缕缕，在“上衙门”“下衙门”“合泰号”“庆元堂”“崇圣号”“天门头”；在幽寂回廊，在僻静街巷飘散。这些世所罕见的古建群，深藏于青山环绕的古村落。它们是北方古建遗存的瑰宝，它们恢弘大气，端庄雍容，彰显着曾经主人的政治抱负，叱咤商场，收放自如的勃勃雄心。

“院中院”图/陈强

院里院，茅里茅（茅厕），桥上桥。是岩山村最有特色的古建。连环相套的“院里院”保存相对完好，“桥上桥”已然成了传说中的景致，给世人留下向往和想象。

岩山村坐落的四合院最多。我们跟随着向导上官林社，走进大户人家上官恒元（音）迷宫般的院落。

巷口矗立的“上马石”足有一米多高，上部雕刻着老虎衔环的图案。“上马石”，是供骑马出行的主人和访客，踩踏着上、下马背的专属配置。

“上马石”图/陈强

“一进两三院，院院各不同。”从小巷口望进去，重门次第，庭院深深。各院独立自成天地，又互通互连暗藏乾坤。

街门口的右侧，一座清幽小院吸引了我们。缓步进入院里探望，一位老妈妈在屋檐下洗衣服。她见惯了一批批前来拜访的客人，大大方方让我们随意参观。

原来，这所院落是家族私塾。大户人家聘请了先生，在自成一体的私人学堂，为各家子弟“传道授业解惑也”。曾几何时，少年儿郎诵读清脆，书声琅琅；先生捋着胡须背着手，闭目昂首抑扬顿挫，陶醉在优美的中国文字里。

“院里院”的四门图/陈强

倏忽的时光，留痕于石。青石台阶和过门石上，光滑凹陷的印迹，记载着官靴子、绣花鞋、皮鞋、草鞋以及赤脚，在年久日深的岁月，追随乌金东升、夕阳西坠所走过的日子。一扇扇门窗里，曾经演绎的恋情、欢爱、偶尔的龃龉，甚至悲歌，让“院里院”的沧桑历史，透出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儿。

街门顶端的圆形图腾图/陈强

每进一处院落，向导就特意提醒我们，站立在大门台阶，抬头仰视一个局部细节：街门正顶端，中间凸起的一个圆圈形状，蕴涵着吉祥美好寓意的镇院图腾。圆圈内，有的雕刻着一对阴阳八卦图，有的隐约像花草。多数只是简洁的圆形，象征主人崇拜的太阳和月亮。

最后一进院落图/陈强

进入“院里院”最后一个院落，方方正正，空间开阔的四合院让人眼前一亮。偌大的四合院，仅住着几个老人，青莽莽的小草像层地毯铺在院子里。院子四角安置着正方形的石头，石头中间凿出圆形石臼。林社说：“古人想的有多周祥。这是为办理红白大事，搭棚时竖立杆子用的。”

插杆子的石臼图/陈强

东北角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白发老人。他良久打量着我们，似乎诧异这些不速之客为何冒雨前来？

东、西、南、北的房子，进屋的青石门墩上的浮雕细腻精美。上官林社特意掀起门帘，让我们细细观赏。我认出来“单枝娃耍莲”“梅花鹿衔仙草”图案，与小时候簸箕床上绘的描金画颇为相似。四门八窗上的木雕图案多样复杂，保存完好。

青石门墩精美的雕刻图/陈强

上世纪，“院里院”有个书法家叫上官广元。“给村里写个标语什么的，不要毛笔，随手拿起一个东西，比如扫帚、涮圪垛、一截烧木炭等等，马上就写出来了。而且写的很好。”林社和白发老人异口同声地介绍。

青石雕刻门墩图/陈强

02

坐落在村中的佛堂，最初是当地百姓供奉诸神、寄托信仰、祷福祈愿的殿堂，如今繁花落幕，雨中寂寂。

上官林社介绍：“阳城以前分了六个区，岩山村是第四区，驾岭的暖辿是第六区。你看，佛堂的门楣上刻着“岩山郷”。领导让我来村里古旧建筑上寻这仨字，可费痛劲了。后来找到佛堂，拿铁锹刮去糊在上面的泥，字才显露出来。”

小巷图/陈强

佛堂顶端的古砖上，依稀可见手工刻画的“岩山郷”三个字。

村民上官新传说：“原先的佛堂一进好几院，里边的塑像威严庄重。听老一辈人说，赶庙会时候，庙里供应斋饭。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来看戏、上香、许愿还愿，热闹的很。进庙门的脚底，暗设一个弹簧样的销销，人踏上去，端坐着的老爷塑像，身体突然向前探过来，就好像是迎接拜佛的香客。头回来的生客，冷不防还被下一跳。”

刻着“岩山鄉”的佛堂门楣图/陈强

飘忽瑰艳的旗幡，晨暮昼夜的诵经声，随着缕缕香烟，早已消散在时间的迷雾里。上官林社说：“佛堂里的塑像、石碑和各种礼器，听老人们说，修礼堂的时候埋入地底，砌在深深的墙壁下。”

佛堂对面，是紧锁着门的岩山村的庙院。拜过佛，善男信女大概就是在这庙院里看戏。

林社说：“庙院后来改作村里的礼堂。创建“华北蚕桑第一村”时，蚕桑制种就是在这礼堂完成的。当时咱这里还是土路，大班车拉着各县、各市参观学习的人涌到岩山村。老百姓就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车辆，惊奇地说：“哎，这是什么东西？哎！”

佛堂与庙院之间，是一条慢下坡的长胡同。穿堂胡同厚厚的青条石和古砖垒砌的墙壁上，雨雾中泛起萧瑟的凉气。

“应声娃娃圪洞”图/陈强

林社说：“这圪洞有‘应声娃娃’。过去村里的学校设在佛堂，我小时候在这里念书，冲着圪洞喊叫，回声像鸣金的声音，可好听了。”

我们说：“喊一嗓子试试。”

林社惋惜地说：“经过几次修缮，圪洞的台阶，有些地方换成了砂石、水泥等建材。可能破坏了声音传导的路线，听不见回声了。村民不懂声波传递的原理，埋怨说没有看守好，贼人把‘应声娃娃’盗走了。那又不是一块石头，岂能被盗走？”

03

站在村口的文化活动场地，葱郁的南山犹如岩山村的绿色屏障横亘眼前。踏上山脊回头看，南山就像一条巨龙，首尾俱全，活灵活现。山体地貌像‘龙脖’形状的山岭处，藏纳着岩山的三个自然村：毛连沟、南沟村、桑岩沟。

青山不墨千秋画图/陈强

村民上官新传的老家，就在‘龙脖’上的南沟村。

上官新传说：“龙脖的根部，有方桌大一个窟窿从山这边穿过山那边。相传古时候，深山生出一条大蟒蛇。蟒蛇呼啸山林，游走村落，人神畏惧。巨龙寻迹追踪捉拿，一番恶斗，蟒蛇穿透‘龙脖’，发力脱逃。蟒蛇在山体的‘龙脖’处，留下贯通山洞。也有人说这条穿山洞，是阴阳相交时吼雷闪电，霹雳钻山所致。”

神话传说加持自然景观，让雨雾缭绕的南山更具神秘色彩。

04

《阳城县志》记载，年（民国27年）4月，赵树理任阳城公道团团长。夏季，他和王春骑马来到董封岩山村，慰问驻扎于此的国民革命军53军将士。后又三次到岩山村进行调查走访，在农村了解搜集到的情况，成为小说的写作素材。

村东头一座孤立的二层小楼，在雨中默默矗立。一丛丛油菜花散漫地环绕在房子周围。一株新生的细细的核桃树，从低洼土地里拔节生长，树冠高过小楼屋顶，远远望去，核桃树已经有掩映孤楼的架势。风雨剥蚀掉了老屋的外墙皮，从破败的窗户探望，遗弃的农具、木头、旧衣物、化肥袋等等杂物，堆积在里面。

赵树理在岩山村的故居图/陈强

几十年前，脍炙人口的《李有才板话》，选入中学课本的《老杨同志》，从阗寂无声的农家小楼，走进读者的视线，走向中国文坛。

“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

西头住着本村富裕户，村东头穷人居多。贫富泾渭分明，从各家的伙食，可以辨别出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家庭成份。

赵树理故居不远处，同样走进小说，为世人熟知的古槐，刚从冬天的寒冷中苏醒。饱经风霜的枝干上，几片鹅黄色嫩芽在风雨中颤栗。

上官林社说：“到五、六月间你们来看，槐树枝繁叶茂，阴凉遮盖的面积大的很。等到槐花开了，满树的小槐米，密密匝匝，树更好看。”

赵树理笔下，李有才的板话，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得以发表，并口口相传，为村民津津乐道。村里不论老少，每天饭晌聚集在老槐树底闲坐听故事，小孩子们在树下捉迷藏玩耍。

千年古槐图/刘廷社

顶着雾气晨霜出工，戴着星星回村，晚饭后就着月光谈古论今。阳光、雨露、土地、四季与人，不分彼此，其乐融融。

上官林社望着在冷风湿雾中沉默的老槐树，若有所思：“其实真正说，《小二黑结婚》这本小说，也是赵树理住在岩山村时候写的。沁水人说是在他们那里成书，长了短了……”

历史远去，只剩回声。

千年老槐在细雨中的呼喊，淹没在熙攘的喧哗里。它怀抱着一堆秘密，不言不语，静静聆听后辈儿孙的七嘴八舌。

05

雨滴密集冰冷，绕庙宇，穿小巷，来到“下衙门”。一位戴草帽的瘦弱老人默默跟在我们身后，上官林社招呼他：“银锁哥，你有没有这街门上的钥匙？”

“下衙门”的街门图/陈强

七十四岁的银锁，他的家和“下衙门”毗邻。他过世许多年的奶奶，曾经住在“下衙门”进院的街门口小屋里。银锁说：“我叫上官银锁，身份证上写是艮锁。”

据说，“下衙门”修建于明朝时期，主人是位秀才。读书人是如何发达的？具有怎样的经济实力，身后能留下规模如此宏大的富户院落？抑或秀才只是继承祖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圣贤？向导无从考证，因而说不清楚。

木制街门保存得完好无损。两位向导，自豪地给我们演示这扇独一无二的老街门的奇妙之处。

上官林社一步步打开门栓，一边详细解说：“过去好主户的深宅大院，往往被贼人惦记。企图夜半入院的不法之徒，拿着小刀在门外的缝隙处，一点一点移动，就可以挑开门栓。你看这门，第一道门栓的机关，外人不知道，门栓内部有一隐形活动小球，从门里拉栓时小球转动，门才可以打开，这是第一道保险。门的下端另有一道硬栓，与上面的功能相同，可以说是铜墙铁壁。”

林社说：“这种样式的门，是没有第二扇的，它设计很巧妙。”

银锁老人摩挲着油漆斑驳的古旧门板，仿佛抚摸一位故人的手臂：“我那老者人讲话，日本人来时，如果里头不给开门，他就休想进来。”

古人的智慧，让袭扰者破门而入不易。国民党孙楚部的残忍，令囚禁于此的革命志士，奔向自由更难。

牢房一角图/陈强

董封乡岩山村著名的“下衙门”，在血雨腥风的年代，曾经关押着“十二月事变”中被捕的共产党员。他们在戒备森严的牢房内，受尽非人的折磨。

年12月，抗日战争在战略上由防御转入相持阶段。在此重大的历史时刻，国民党内的反共顽固派，在全国范围掀起反共高潮。山西土皇帝阎锡山，发动了血腥的十二月反革命政变。国民党第八集团军司令部，以及山西省第三行署所在地，就设在董封岩山村。集团军司令、第三行署主任孙楚的特务团警备队驻扎在这里。

林社说：“孙楚驻扎图，我们还收拾着呢。”

珍贵的文物图/刘廷社

原新华社高级编辑，山西分社党组书记马明同志，是“十二月事变”的幸存者。据他的回忆文章描述，当时七十多名被捕的革命志士关押在董封岩山村。他们分别隔离在不同住处，“上衙门”院落是一处主要牢房。

正值数九寒天，大部分囚室四面透风，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铺盖。关押人员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没有，每人每天只有极少量的玉米糊糊供给。近三个月滴水未见，人体所需水份，仅仅依靠玉米稀饭里的微量水份维持。

马明文章里特别提到：决死三纵队七团的连指导员王悦周，因为患伤寒发高烧，口唇皲裂鲜血淋漓。不仅得不到治疗，水也不给喝，最后因津液枯竭，器官功能衰竭而亡。

村民上官银锁讲述岩山村往事图/陈强

银锁老人说：“女英雄江涛，就被关押在二层的阁楼上。我爸爸叫上官英魁，当时担任行书职务，也就是秘书吧。他是地下党，当然也不敢漏明身份。我爸爸从牢房背面的小窗口，趁看守不注意，传递饭菜和能找到的吃喝，悄悄送给江涛和其它共产党人。”

我们问他：“你父亲如果活着有多大岁数了？”

银锁老人说：“我爸爸后来做了教员。如果他在着，今年一百零一岁了。后来我在家里的墙柜里，发现我爸爸留下的一堆线装古书，和写着字的本子。收拾出来都碎了，那纸都是薄琳琳的好纸。有一年上头有人来，说这些东西很珍贵，他们让我再去寻寻，看看还能找到些什么资料。哪里能寻着？都坏了，撒了。”

06

淡紫色的梧桐花缀满枝头，凄美而温柔。浓郁的花香，透过湿漉漉的水气，弥散在“下衙门”四周的空气里。

雨势渐弱，我们缓步出村。“下衙门”脚下的土地旁边，一块祥云图案的石雕构件，垒嵌在地塄里。它像文物的眼睛，忧伤而苍老的目光，默默凝视着与它擦肩而过的人。

砌在地塄石头中的文物：祥云石图/陈强

上官林社指着一排气势宏伟的老屋说：“前几年河南人上来拍电影，把房檐都弄毁了。我们觉得能给村里搞搞宣传，就赶紧配合着。一干人马在村里住了好多天，他们走后，毁坏的屋坡都是村里给老百姓修补的。”

“拍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问。

“当时说叫《夜梦惊魂》。人家拿着去意大利参加电影节，改了名字。前段时间我闺女还问我：爸爸，咱村里拍的电影该出来了呀。片名叫什么，我们不能在网络上搜的看看？至今也没有看到在我村拍的那部电影。”

佛堂庙宇钟罄声声，深深庭院青苔暗润，热血儿女为国赴难，阴森牢房囚禁着正义与自由；青山、古槐、老屋；传说、史料、现实……

十山九回首，凝望岩山头。众山守望的村庄，包容开放的胸襟，蕴藏着多元和无限。致仕致商之经纬、春耕秋收之丰盈，以及细致温婉的民间生活。它就在这里。

美丽乡村岩山村图/刘廷社

是历史，是空间，是时间之手，把这一切安置在岩山村。它们相邻一隅，偏安一方，据守着各自的灿烂与悲壮，苍凉与忠贞。它们质朴又严肃，向冒雨拜访的我们，娓娓讲述岩山村的故事。

雨滴被斜风修剪成了雨丝，阴沉的乌云掀开层层面纱，露出鸽灰色的浅笑。气温也随之升高，略感潮湿重浊，但已不觉刺骨。

人间芳菲已向暖，谷雨过后再无寒。

（年4月）

图片提供者：陈强，董封乡派出所所长。刘廷社，董封乡岩山村书记。

古村落、古建筑亟待保护，美丽乡村的旅游资源有待开发，乡音、乡情、乡愁需要传承和讲述。向所有致力于家乡公益事业的人们致敬！

（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