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前老杭州的地道生活都藏在这位大家

2023/6/19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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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秘密》作者:一大碗

部分内容引自《山居杂忆》《外公外婆及其他》

感谢徐家祯、徐家树对本文的帮助

感谢倪建华及双陈巷老居民接受采访

高诵芬,杭州“双陈巷高家”三房高云麟的曾孙女,生于年,年在澳洲去世,亲眼见证了杭州最古老的家族高家的盛景和流散。在大时代的风雨中,她享过福吃过苦,虽然在家仅受过私塾教育,但写出的来文章,平实流畅,如白石上的茂草,生机盎然。

18岁那年,高诵芬嫁给了“金洞桥徐家”徐吉生的孙子徐定戡。嫁入徐家的第二年,日寇侵杭,高家四散。高诵芬与夫家辗转居于上海,与娘家故旧的交往联系也日渐减少。此后半生飘零,直到将近60年后,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跌宕起伏,老太太从人声鼎沸的大上海,搬去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亚山间,养花种豆,读书看报,三餐四季,洗尽铅华。如此生活一载,终于提笔。

她从家里人写起,旧日的情状风物,皆以人串联,娓娓道来,汇成温润闲适的《山居杂忆》。书里鲜有大人物,写的尽是自家人事,包括仆人管家、绣女长工,少不得底层大众的生活琐事,但是读来只觉那作者一心赤忱,热爱他们每一个人。

而一个杭州人,一个年轻人,若是拿起这书,恐怕还要多一些遐想。杭州人家里这些平淡如水的旧时日常,汇成了一个鲜活灵动的地道杭州。一座城的四时生活,在她笔下如卷轴般缓缓展开。

再过一周,杭州就要出梅。入了伏,暑天正式到来。每到这时,西湖就像个大蒸笼,被太阳日日蒸晒。可就在天气最热的时候,老底子杭州人有一个活动,必定要去“落夜湖”。

▲清末民初雷峰塔未倒时,高诵芬家人在西湖上游玩。供图

徐家祯

阴历六月十八,提早吃完饭,带着几十只荷花灯,和浸在井里一天的冰西瓜、菱、藕,去西湖乘船。人少乘小船,速度快还便宜,半天只要几毛钱;人多就坐大船,稳当,船上桌椅茶水睡炕一应俱全。

湖上烛光闪闪,到处有人在放纸荷花灯,是结缘的意思。因为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所以尼姑、和尚都在前一夜去西湖念佛,祝福生日,祈祷太平。钟罄铙钹咚咚敲打,一湖弥漫喃喃之声。

小孩热不可耐,睡眼矇眬,忽听大人喊“来吃西瓜”,赶紧爬起。一口冰冰、甜滋滋的瓜吃进,就看到大人把船靠到三潭印月旁,往大石潭里点蜡烛。古人去那三塔基听落雁,高家的孩子则看那三潭点烛。如今三潭还在,只是靠近不得。这“手动”三潭倒影入水的印月之妙,自然也再难得了。

▲杭人“落夜湖”。在公号中回复“高义泰”可获得这两张图作为手机壁纸。插画城市秘密李广宇

除了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的生日也是杭州人的要紧日子。农历七月三十,也叫“晦日”。地藏原名那落迦,曾誓言要解脱众生的痛苦,方才愿意自身成佛。传说地藏能分百千万亿身,每一身超度百千万亿人,所以“晦日”那晚,家家户户在地上插香烛祝祷。

小孩子早上就开始期待了。洗好澡,吃好晚饭,佣人们负责把购置的香烛点旺,插在地上石板缝里。蜡烛难插,一不小心,油还烫手。小孩们抢着插香。满地香烛,好似星辰。过后烧剩的香棒,也可作玩具,玩上几天。

那天各房的老女仆还要念一夜佛。天井里拼起两张桌子,上放香炉、烛台。各房太太们都愿意“结缘”,拿出点钱来资助她们“宿山”。她们拿了钱用来买香烛、水果供佛,再买几斤面,半夜煮糖面吃。

女仆们吃过晚饭就换上蓝黑色的新衣绸裙,用一杯开水漱好口,提了香篮和念佛珠到天井来。各房女仆都到齐后,大家招呼着在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位主持“宣卷”的男师傅则坐在高高的高凳上,翻开《花名宝卷》就高声朗读起来,声调好像是唱歌,“花名宝卷初正开,诸佛菩萨降临来。善男信女都来听,……”

女仆们则把香篮里的念佛珠拿出来,念一声佛,数一粒珠子。满地香火、满鼻香烟,真是别有天地。第二天供过的东西分给孩子吃,可聪明智慧、消灾延年。可惜如今的孩子已经聪明过头,会告诉你这是迷信。不知偶尔搞一搞,生活的乐趣会不会增添不少呢?

▲抗战前,龙井狮子峰高家的望仙亭别墅。

徐家祯在《山居杂忆》中描述,阴历初一、十五,他母亲(高诵芬)的堂伯父(这栋别墅的主人)就会请人在此主持扶乩。望仙亭乩坛扶乩一事,在当时杭州及近邑非常有名,来求之人络绎不绝。供图

徐家祯

诸如此类,被杭州人忘却的旧日风俗还有许多。好比那七夕,原也并非情人节,而是乞巧节,是祭拜祈祷的日子。晚上在天井里供上香烛和水果四盆,祈祷织女保佑,女孩长大能成为巧手。再供一大碗清水,到第二天早上,水上会结起一层皮,这时将一根缝衣针投到水面,针便会停在水面不沉。如果针在碗底的影子是细针状,那女孩长大定会成为巧手;如若影子是粗粗一根,那便是笨蛋无疑。

▲“笃笃笃”,晚上,杭州的街上响起竹梆声,小伢儿听着顿时垂涎三尺:“是馄饨担来了”!求着父母从骆驼担上买上一碗馄饨,金黄的蛋丝,翠绿的葱叶,薄薄的面皮裹着粉嫩的肉馅儿,吃完一夜美梦。插图城市秘密青征鱼

年5月,《山居杂忆》首次出版,其中描摹的杭州四时,读来尽是生活的热忱。不久后,《杭州日报》下午版,几次节选了段落,发表在“迟桂花”栏目里,可没过多久,就被领导叫停。栏目编辑还记得,当时领导用一种温柔却不可抗拒的语气告诉她,“这样的资产阶级生活,就不要发了吧。”直到20年后,《山居杂忆》才再度登上《杭报》的城纪版面,广受喜爱。

《山居杂忆》里的人间生活以过年节为始。从十二月半起,家庭老师度年假去了,孩子一年里最喜欢的时候就到了。过年的准备工作开始张罗。高家一年有三节要亲友互赠礼物,那就是:新年、端午、中秋。年礼分作八色、六色、四色、二色,采买年货不可随意,依据亲疏远近仔细挑选。火腿、酱鸭、猪油年糕、福桔、荔枝、素烧鹅、青鱼干、糟蛋之类礼品最多。

收礼之人也讲礼节,只留一二样,其余退回,并附上卡片写道:“谨领一色(或二色),余珍璧谢。”不忘多加一句“尊使一元”,意思是给来送礼的佣人一点小费,叫“脚力”。每到这时,庵堂寺院也定会有自制年礼,送来给自家的大施主。青白团子(青的是豆沙馅,白的则是豆腐干与笋炒自制雪菜,味道鲜美)、素烧鹅、素鸡、桂花瓜子之类的,一担四样。如此礼尚往来,好不热闹。

▲高诵芬抗战前在双陈衙布店弄高宅花园中供图

徐家祯

采买之余,自制年货更是重头戏。高老太太(高云麟之妻金瑛)信佛,不杀生,也不爱吃“外卖”的食物,认为不干净,过年的菜肴糕点,交给自家阿妈做才放心。豆腐松、肉干、自烘瓜子和自制桂花糖、梅干等等,阿妈都很拿手。

枣饼费工夫。粽箬买来先煮,浸在木盆里,有了韧性,用来垫待处理的红枣。红枣蒸到枣皮发黑后去皮去核,和在粉里。馅儿多是核桃松子碎。核桃浸水后,用眉毛钳去衣,再烘干,与松子肉一起切细,拌上绵白糖,每只里面还要放一小块糖猪油。

大年二十开始包粽子。一大锅豆沙、一大钵酱油浸猪肉,荤素馅儿加起来,要做几百只。煮好挂在空房间里,四只一串、八只一串,全家都是粽箬和粽子的香味,等到新年分给家里上下。也作为伴手礼,和红包、年糕一起送给来拜年的客人佣人。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左右,高家的女仆们。供图

徐家祯

年前还要大扫除,洗地板、擦玻璃、洗帐子、被褥,还要“掸年尘”。女仆先将家具用品盖好,男仆们包上头巾,举一把长竹竿捆的新扫帚,掸橱顶、房梁上的尘,女仆在一边清扫。如此一间房一间房下来,掸尘就得花一周,可见房子之多。

大年廿三下午,家家户户送灶司菩萨。菜点供品就有几十样,还要烧纸花轿,好让灶司菩萨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家诸事时说些好听的。除夕再供祂一次,接祂回来。供品里“亮眼汤圆”不能缺,吃了耳清目明,供完全家都要吃几粒。还有一种供品叫“灶糖”,吃了之后到天上,灶司菩萨就只会说“灶糖灶糖”(照常照常)。“可见中国人自古就知道怎么开后门、贿赂干部。不但对人可以这样,而且也能依法炮制用来对付菩萨!”

年廿六,吃食满满一桌,还要供上猪头,半夜放花炮送财神。当晚家里必会喝酒、吃鸡汤年糕。女眷不参与拜祭之事。

二十九日开始,账房和工人会把回家放假的家庭教师的房间整理出来,供上祖先的画像。三开间的厅堂,挂满八代“神像”,供上香烛和供品。每年各房轮流值守。这小年夜,就是仆人们吃年夜饭的日子了。吃十个菜,叫“十碗头”。

▲年左右,高诵芬在榆园新房中。供图

徐家祯

到了大年夜,大鱼大肉、蔬果糕点铺满祖先厅堂,各房男女老小都来拜祭。男女拜祭时会刻意错开。男的先拜两遍,退避离开,女的再出来拜。等男的三次拜完,就烧锡箔送祖。

主人家吃年夜饭,也叫“分岁”。菜点摆满,皆有寓意。好比黄豆芽形似如意,和萝卜条、雪菜炒在一起就叫“如意菜”。还有用红糖、红枣、老菱肉、白果煮的甜藕,因为藕里多孔洞,于是“路路通”。最后一道菜必定是鱼,但不吃,意味着“年年有余”。

大年初一清早,眼睛还没睁开,孩子的嘴里已经塞满了桔子和干荔子,这是大人嘱咐保姆的,意欲“吉利”(桔荔)。床头放着装满“吉利”和糖果的岁盘,枕下藏着压岁钱。

大人领着,去给各房长辈拜年,再坐家中包车绕着喜神所在的方向兜一圈,叫迎接喜神。有客来,远亲也好,近邻也罢,都要请喝红枣莲心冰糖汤,吃高家老太太的枣饼,客客气气,周周到到。

一到晚上,天井里花炮响个不停,多是男仆在放。正月十三上灯,入了夜,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共赴灯会。高诵芬在书里写:“有时孩子被拐跑,有时男男女女眉目传情,悲欢离合的故事皆由此开始。”正是遐想万千,她却话锋一转,高家规矩之严苛,自是没有这种机会外出参与,只能买些走马灯、兔子灯来,在家里玩,该挂的灯挂好,其余玩到把灯烧个精光,便作罢。

两日后元宵,取下挂着的灯和祖先神像,做完这最后一个节目“落灯”,年也就过完了。

开春后最重要的活动,是清明上坟。高家祖传一本祭祀簿,鸡鸭鱼肉按单备齐,加上香烛茶酒,由男仆挑担先行。男主人坐轿子去坟上,坟亲领路陪侍。待各辈叩头跪拜三轮祭毕,再去坟亲家里坐坐,把供菜和赏金留下,这一场祭祖春游也就打道回府了。只是当时的高家还有两个规矩,一是每年上两次坟(到了六月再去一次),二是女子仍不许抛头露面,因而也不可上坟。

城里有家百年老店,中秋前夕会上门来订月饼。枣泥、豆沙、白果、玫瑰……每盒月饼二四八种不等。现做的月饼,拿来捧在手里还热乎着,就派佣人去分送亲朋好友,和家中上下。送礼的佣人拿到对方给的红包,回来交给主人,逢年过节再统一“分红”。到了中秋夜,除了吃酒赏月,还要供一盆“斗香”——用斗状木碗装满盘香和五彩纸旗,周围一桌供品,包括寺院送来的净素月饼,被从大到小垒成高塔。

▲场景示意图插画城市秘密青征鱼

重阳节那日,高家必煮一大锅两只角的老菱,全家上下一人一碗。下午泥水工人必来把灶头粉刷一新,这也是古时传下的习惯。据说一户人家九月初九从山上回来时,发现家中灶已损坏、鸡犬皆死,幸亏人去了山上才得以毛发无损。修灶和登山就成了传统。

俗话说:“冬至大如年。”冬至前一日祭祖,要买两块一青一白的特制年糕,代表青年一代和老年一代,叠放在一碗白饭上,饭两边,放一个桔子和一只剥壳的老菱,象征吉祥和财富。这一晚“冬至夜”,据说做的梦可以预言以后的事,是全年最长的一夜。冬至当日吃年糕,早上吃甜的,晚上吃咸的。早晚都要拜祭祖先,供奉十碗菜点水果,全家跪拜。

▲高家风俗示意图。插画城市秘密青征鱼

高诵芬在书中叹息,南宋冬至“三日内店肆皆歇市,垂帘饮博”,这样的传统已经不再。殊不知今人再看,高家这一番民初的杭州风俗也早失了大半。

▲南宋旧时叫卖,原型来自章胜贤收藏的南宋陶范。插画城市秘密青征鱼

九世纪末,高云麟与兄长炳麟之后合建红栎庄,亦名豁庐,俗称庄。在高诵芬记忆里,除了偶尔去西湖边郊游,高庄平时鲜少住人,只留一位管家日常打理。高庄占西湖一角,湖中种有莲、荷、菱、藕。一年四季每逢时节,管家朱师傅就会第一时间带着时令鲜果,送到双陈衙高宅。

立夏头一天,朱师傅必拿一大札青精饭叶子来。到了端午,朱师傅又会拿带根的艾叶和菖蒲各一大把来。还有六月入伏后庄园里的第一朵荷花、七夕前从山上采摘的荆柳叶、立秋之后的嫩藕莲蓬和青菱红菱......

▲民国初年时的高庄(红栎山庄)供图

徐家祯

新鲜时令送来了,少不了一顿全家出动的大快朵颐。立夏要吃的食物品种之多,有一首童谣:“薄切猪肉蒜泥浇,青梅白糖与樱桃;海蛳甲鱼健脚笋,咸蛋米苋乌饭糕。”可见讲究。最要紧的就是青精饭叶子做的乌米饭。女仆将叶子浸入放满水的大木盆里,隔淘箩揉搓,直到汁液变黑。糯米装入布袋,在汁液里浸一夜,即可蒸成乌糯米饭了。“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诗圣所赞,自然是上至菩萨祖先,下至全家老小,人人要吃一大碗。吃了能成仙,吃了可不老。

端午讲究吃“黄”,黄鱼、黄瓜、枇杷、黄蟮......还要喝一口雄黄酒解毒。小孩则在身上要挂香袋,额上要用雄黄烧酒写一个“王”字。至于采来的菖蒲,则会被做成宝剑形状,同艾草一起挂在门上。中午门窗紧闭,将配有苍术、白芷的药,配上雄黄、烧酒,放在一白铜脚炉里烧熏一小时左右,以气味驱蚊虫、解百毒。账房派人采买,再由男仆分送各房,女仆负责在房内操作。大户人家的生活运转,和如今的公司经营相仿,应时而动,各个部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清末时,高庄里还曾经豢养过仙鹤(左为高诵芬父亲高维魏)。供图

徐家祯

待到客堂的霁红色大花瓶插上西湖的第一朵荷花,房里就能闻见夏夜晚风。荷叶则包裹浸过酱油的五花肉和炒香磨粉的粳米,蒸成荷叶粉蒸肉。杭州有顺口溜曰:“头伏火腿二伏鸡,三伏金银蹄。”都是三伏天要吃的东西。金银蹄就是“朣儿”(火腿)和一只鲜猪蹄放在一锅炖成。“朣儿”色金黄,鲜猪蹄色银白,故称为“金银蹄”。头伏还有一样特殊的食品,叫“双插瓜”。那时杭州的老酱菜店“徐德昌”,总在头伏开缸卖双插瓜。

江南的秋天,将至未至的时候很长,回想起来,尽是满觉陇的桂香扑鼻。坐在桂花树下,吃一碗洒满桂花的冰糖栗子,其乐无穷。时隔多年,高诵芬仍在文中怀念当时的味道。因为买得多,栗子一上市,摊贩就会专门挑担上门。司阍就请人在门房休息,然后取一些栗子端在盘里拿进去。等女仆端给房里的女主人品鉴一二,再决定买几斤。等女仆带着主人之命回到门房,那卖栗人快刀斩毛栗,去壳见果,秤栗收钱。还有西湖里现采下来的菱和藕,清洗、去壳、烧煮,又是一日好滋味......

▲场景示意图插画城市秘密青征鱼

高庄年易地重建,如今还能在花港观鱼西门旁的餐馆味庄,看到几幕似真亦幻的残影。

除了充满仪式感的日常生活,高家人的生活情趣和审美理想更体现在诗画和营造上。每年夏天,高云麟都会去自家的高庄小住。这是当时湖上唯一个杭自建的庄园。园内融合民居与自然山水,一片幽雅闲适的江南园林意趣。

《江南园林志》中有载:“庄内植春柳,四围亭台环之。内有莲池,池蓄金鱼。园景以春竹、夏荷、秋菊、冬梅出名。庄后小桥,下通湖中,由浚源桥望之,庄南历历可见,北可观隐秀桥,西看三台来水,玉琴清流,铮淙可听。园内园外互相映衬,湖山秀色一览在目。”

▲在花港观鱼易地重建的现红栎山庄,即味庄。摄影

子夷

这位老太爷十分喜爱风雅,终日以诗酒棋道为娱,高恺之(高诵芬之兄长)这样描述自己的曾祖父:

“老太爷酒量很好,酒品也好。他的堂屋后面总摆着坛绍酒,每天上午下午两次,他自取酒提、酒壶去打酒、烫酒,独酌。身旁放着只双层小篮,内装鱼、果等物,取来下酒。有时也给我们吃点。他边饮用,边拿本诗集吟诗,书声琅琅。得意时还用脚踏地板,嘭嘭作声。旁看来,觉得他分逍遥自在。

这样每餐要维持小时左右,才吃完酒。午睡之后,就个摆棋谱。摆棋谱的小桌,非常别致,是红制的。脚和四周均雕成节形,四面有抽。面板可以取下,取下后即露出个围棋盘,两边各有个盛棋的小。”

▲东皋别墅,又称皋园,曾经杭州素有西有西泠印社,东有东皋雅集之称,旧址就在现在解放路与环城东路交界处的金衙庄。图自《江南园林志》

高家虽以经商起家,后世却对才学知识尤为重视,从文当官者众,一度名重江南。高云麟曾是铁花吟社的拥趸。当时他的诗友,就有大藏书家丁申、丁丙兄弟,清代学者王贻寿(眉叔)等。

每到四季时节,铁花吟社便会举办各种雅集,吟诗作对,喝酒赏月。从高家双陈巷的友石斋、画家戴熙住过的庞家园,到华藏寺巷沈香岩建的庾园,也包括后来徐家人买下的榆园,城内各名家宅院都曾留下过他们的痕迹。细读铁花吟社的诗作便知,诗友们关心的何止风月,更是民生疾苦、时代悲凉。可惜不过短短九年,杭城再无闻铁花吟社。

到了高云麟的侄孙子辈,高时丰、高时显、高时敷(高尔夔之三子),与书画家余绍宋结识,志趣相投。“高氏三杰”本就是西泠印社的成员,在铁花吟社消失50年后,于东皋别墅(即杭城六大庄园之首皋园)加入余绍宋组织的雅集。于是,杭州城里“西有西泠印社,东有东皋雅集”。

▲高时丰(大松)扇面画《高松图》

▲高野侯(二梅)国画作品《墨梅》

东皋雅集每周日聚会,社员需带一幅作品,四尺十开大小,以抓阄的办法互相分送。除了皋园,雅集也常在高庄进行。

▲红栎山庄平面图图自《明清杭州园林》、《江南园林志》

上世纪二十年代,高云麟的孙子高维魏(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农业,回国后担任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也叫笕桥农业专科学校的校长,该校是浙江省农业大学的前身,年并入浙大)在龙井狮峰亲自设计建造了座占地两亩,三开间的日式别墅。这别墅面可看西湖,面可看钱塘江;边望日出,边望日落。用日式移门,坐塌塌米,有日式澡房,取名为意胜庵。

高恺之仍记得父亲这间意胜庵的构造:“房子面对东边脚的西湖,东、南两边是排可以拉动的落地长窗和纱窗。夏天,长窗可除下,通风透;冬天装上,可挡风透阳光。正门进去是佛堂,后面是饭厅,面对屋中间的天井。佛堂隔壁是客厅和书房。

屋北面有两个客卧室、个储藏室及厨房。屋的西边有主卧房、仆住的下房和个日本浴室,浴室内有的桶,下边可用炭烧热桶中的,从台阶上进桶内洗澡。设计得最妙的是屋中央的天井。天井以板铺地,板下中空,是个蓄池,可储四担,即使天长期旱,也不愁吃用之。

▲高家狮峰岗上的龙井别墅之一:意胜庵别墅,可惜现已不存。供图

徐家树摄影

子夷

屋四周有果、花圃,种着蟠桃树、榴树及其他花果。厨房外面有角辟为菜园,供平日食用;园里还有笋,上可采野栗,合起来正好炒棘酱吃。”

上还养了群母鸡,蛋供食用,但不养雄鸡,所以蛋不能受精,没有命,吃蛋不算杀。春天映红满遍野,夏天则凉爽舒适,毫暑。

房建成后,高维魏便过起了间隐士的活。除了亲友周末上山住几晚,平日里只有他,和一名负责打杂做饭的男仆,住在山间。山里人都认得他,有时出门散步,他便和农民、茶场闲谈,毫架。烧香拜佛时节,很多乞丐都上来搭了芦席棚乞求施舍,见了便叫一声“先”。

▲抗战前,高诵芬、徐定戡夫妇在意胜庵别墅前。因为扶乩开坛总在晚上,所以高诵芬一家看完扶乩就睡在了狮子峰自家别墅里。

这是杭城大户人家,在经商做官之外的自处,每个节气都过得有盼头有劲头,能感受四时带来的美丽和温柔。他们不把精力投入到战斗中,而是用来润泽日常,在湖山之间,在日常审美中,完成对自我生命的有益探索,凝结成各种各样的艺术作品,在后世依然让人产生浓厚的故土眷恋。

年,高维魏与妻子搬出了双陈衙布店弄的旧宅。自乾隆年间,先祖高士桢迁杭定居于此开始,高家人曾家徒四壁,举步维艰,也曾坐拥半城之富,到这时已有八代,在双陈衙生活了两百多年。

那一年,外孙徐家祯只有9岁。无论对于一个9岁的孩童,还是如今这位79岁的老人来说,要记得当年的高宅都有些为难。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母亲高诵芬讲过,原来那栋旧宅非常宏大,就连出入口也有好几个,每个出入口联结着不同的巷弄,所以既叫双陈衙高家,又叫布店弄高家,也叫孩儿巷高家。

▲高家双陈衙布店弄老屋天井供图

徐家祯

高诵芬的曾祖父高云麟,与两个哥哥高炳麟、高骖麟就是高家所谓的“老三房”。高家世代聚族而居,三兄弟分家后,大房子分割开来,三房人家各自有不同的墙门进出,也各自拥有了不同的命运。

再后来,高云麟夫妇先后去世,其五子和姨太也分了家(实际上那时只剩两兄弟尚在了,其中已逝的老大,就是高诵芬的祖父)。这第二次分家时,高诵芬不到10岁。此后几家人虽仍住在一个墙门之中,但除了公用的门房、走道、厅堂之类以外,每房都有自己的小天地,过着看似聚居的小家庭生活。

▲抗战胜利后高家摄于布店弄高宅院中(左起:高诵芬之弟高悌之、子徐家祯、高诵芬本人、兄高恺之夫妇、母亲和保姆)供图

徐家祯

《杭州隐秘地图之双陈巷高家》一文里提到高宅“以双陈巷、布店弄为中心,东至豆腐巷,南至孩儿巷,西至麒麟街,北至观巷,有30多宗土地房产,土地30亩左右”。那可能是高家还没有分家前的情况。而事实上,当年双陈衙高宅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就连高诵芬都很难说清了。

分家后,高诵芬的父亲高维魏为了走出失去祖父的悲伤,把精力又投向了营造。他在年代扩建了布店弄住宅,这个扩建程相当庞细致,营造后的庭院盛放了中国传统的生活美学。

“是将五开间老屋改向,原来以北向为主,后来改为以南向为主,南面辟了廊,加装玻璃门,冬天晒太阳颇为舒服。是在后面花园里添造了座绿萼梅馆,座听杏楼和座厅堂,三者以曲廊相连,别具格局。绿萼梅馆庭中有株绿萼老梅,花开极盛。听杏楼取陆放翁‘小楼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诗意。据说放翁写此诗的地就相当于我们家的范围之内。听杏楼前凿池,养红鱼,并购得太湖,形极似篆体‘云’字,立于池中,自成景。厅堂名树滋堂,堂前有假围成牡丹台,春日盛开,其后隔回廊有小园,翠湖,相映成趣。”

▲双陈衙布店弄老屋金鱼池中的“云”字假山石,约摄于抗战前。供图

徐家祯

花园一角有个几边形的玻璃亭子,与彩色玻璃的大书房相连。在这个亭子里,家祯曾亲眼见到佣人捉住一条巨大的白蛇。

那时杭州人口不多,野生动物不少,有园林的宅院尤其受欢迎。虽没有金钱豹,果子狸却常打照面。夏天晚上在园中乘凉时,常会见到果子狸从屋檐上走过。有一次,家祯在外婆房间睡午觉,醒来看到木板的天花板上有水滴下。外婆说:“是白鼻骢(即果子狸)在撒尿。”杭州老房子原来都是木结构,动物常会钻到屋顶里面做窝,于是小便时尿就会从天花板上滴下来了。小伢儿懵里懵懂,倒是如今家祯住在澳洲,常有一种叫Possum的动物,也有此爱好,有时看到人家天花板上有湿斑,猜到可能Possum钻到屋顶里去撒尿了,就记起外婆的话。

这大约便是双陈衙高宅留给家祯的全部印象了。

▲场景示意图插画城市秘密青征鱼

这几日,我反复在孩儿巷附近转悠,倒是想起了另一件往事。年,我在孩儿巷读中学(即启正中学,曾经韶光中学的校园)时,学校曾关于是否拆除校园操场一侧的古墙,有过一场大讨论。

古墙既是学校的围墙,也是孩儿巷98号民居的后院院墙。孩儿巷98号是清代民居,木结构,原为四进三开间,双层回廊式建筑。院内有古井,井水清澈。国内文保大咖阮仪三先生曾在这片古墙里发现宋代存留物,民居因而得以在旧城改造中幸存下来,成为如今的陆游纪念馆。

▲现陆游故居内,女子身着衣裙即为高义泰丝绸服饰。摄影

子夷

据民居的最后一位主人钱希尧先生说,民宅是他的祖父钱启翰在民国初年托诗友郁达夫代为买下的。而这里恰好又在清末民初时期原布店弄高宅的范围内。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们辗转找到了生活在大洋彼岸的徐家祯、徐家树兄弟,试图从只言片语里管中窥豹。年,高诵芬离世。孩儿巷98号,到底是不是高家宅院的一部分,已然难以考证。据家祯老师信中回忆,自己外祖父母这一支高家人,未曾在解放前卖过房子。但是,高家大房、二房和三房都有不少后代后来移居他处,比如高炳麟之孙很多都定居上海了,他们在双陈衙、孩儿巷的房子是否早卖给了别人,就不得而知了。而如今附近一带,高氏旧居宅邸,唯留下高时显的梅王阁,只是房子收归园文局管理,不对外开放。住在其中的人,自然也不姓高了。

双陈巷消失在年的“旧城改造”里。一个财倾半城、德高望重的庞大家族,与它生活的那个地方,一同消失了,但文字里的故园却青葱依旧,端庄美好,在那里我们与杭州最地道最生动的风俗人情相遇。

▲重回曾经的龙井意胜庵附近,故居故人已不再,女子身着衣裙即为高义泰丝绸服饰。摄影

子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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