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记忆时间是一条淙淙的小河,它自记忆

2023/3/28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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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月,天空变得格外明净高阔。

水稻已经收完,扎好的稻草一把一把晒在广袤的田野中,田埂上,一些菊科作物开着黄的、紫的花朵,大河头人刚刚经历完忙碌的秋收,变得有些闲暇了。

秋日的阳光还有一丝炙热,山林中绿荫里蝉鸣震天,二十多年前的这个时节,大河头每家每户的米缸基本见底,当新收的第一场谷子晒干时,马驮车推,仿佛早就约好了一般,人们纷纷踏上那条白色的沙砾小路,向几里外的碾坊而去。

路的一边是山,另外一边是收割后的田野,田野并不甚广袤,尽头处连接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中依旧是百年不变浓郁的绿色,只那绿意中间杂着几片通红或鹅黄的“云”,可能是枫树也可能是银杏,在这西南边陲中缅边境四季常青的深山之中,这些颜色鲜亮的落叶乔木,向人们展示了季节的更迭。

河水流量并不大,或许称它为溪流更为确切,它叮叮咚咚穿山越岭而来,映照着秋日里碧蓝的天空,格外明澈,两岸开了些芦花,被风吹弯了腰,河边滩涂上裸露着大大小小的卵石,旁边开了白的火草、黄的雏菊、紫的水香菜花,在这里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都有无数的生命在繁衍着,风、河水,甚至路过的走兽,将它们的种子从遥远的地方带来,在阳光和湿润的土壤中,萌芽、生长、开花、凋零,一株植物化为泥土,又有无数新的植物生长起来,没有人知道这些变化,人们看到的只是它们轮回的某一时刻,此时,百草凋零前的这一场狂欢,它们将生命最绚烂的样子寂寞地呈现在风中,呈现在路过的人眼中。

碾坊已经有些年头了,尽管柱子、椽子、甚至瓦片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米糠,可是依旧看得出来它已经历尽沧桑,装围的木板被雨淋、被虫蛀,连接处出现了很大的缝隙,瓦片上的灰土日积月累,生长出了暗绿的苔藓,苔藓上长满了野草,野草里开出了细碎的花朵。

碾坊的动力系统在房屋之下,由无数块木头用卯榫结构拼接成一个巨大的转盘,一根木头连接着转盘和碾子,当人们需要碾米时,只要将碾坊引水渠里的拦水板抽掉,拦住旁边的出水口,溪流便滚滚而下,向转盘汹涌奔去,水流下落的冲击力推动转盘转动,一圈两圈……,在惯性和离心力的驱使下,转盘越来越快,雪白的水花四散飞溅,仿佛一个庞大的水太阳。

碾米的人总是很多,总是需要排队,在这个时节里,这台古老的机器难得喘息的机会,碾房充斥着巨大的水声,木转盘转动的嘎吱声,碾盘压过稻谷的沙沙声,当一切寂静下来,便又有干葫芦瓢刮在碾槽的石壁上发出“咯咯咯”的声。

碾坊旁是一片荒芜的草地,灌木丛上悬挂着藤蔓,倒垂着些时下刚刚成熟的野果,果皮变成紫色的木通裂开了皮,通红的老鼠香瓜被鸟雀啄了一半,仔细去寻,总能寻到些漏网之鱼,这成了打发时间的好去处,那些野果总是散发着令人着迷的气息,让人毫不介意衣服上、头发上沾满的苍耳、草屑,而我们坐在沟渠边分享的成果似乎不仅仅是野果,还有静气凝神全神贯注的寻找,手足并用奋力采摘的过程。

日影西斜,在西边的群山之巅烧出半天绚烂的晚霞,夕阳透过木板的缝隙洒进碾坊,金色的光芒中跳跃着万千粉尘。我们七手八脚将口袋里的谷子均匀地倒在碾槽里,放开水闸,木转盘在水流的冲击下发出沉闷的哼哼,就像不情不愿的老水牛,在农人的驱使下渐渐撒开蹄子耕耘起来。

对于年轻人来说,碾坊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地方,年轻姑娘碾米,总有小伙子蜂拥着来对山歌,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孩子的碾坊却分外安静,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湍急的沟渠旁洗脸、洗脚,溪水冷冽,仿佛还带着草木的清芬,我们都洗得很小心,生怕湍急的水流长了舌头,将人舔到碾子下漆黑的世界中。

当黑暗笼罩着大地,当我们围坐在一盏幽幽的煤油灯旁时,我们感觉不到流水的咆哮、转盘的嘎吱,它们仿佛也成了宁静的一个部分,我们喜欢听舅妈讲故事,这个自小便当了童养媳的中年女人性格开朗,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是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那些山精树怪、魑魅魍魉随着她故弄玄虚的声音缓缓道出,在这样一个孤岛一样存在的碾坊里构成了一个聊斋般的世界,她的故事奇幻却并不恐怖,结局甚至带着浓浓的大团圆式的喜剧色彩。

那是一次半夜醒来,几缕清辉透过缝隙泻入碾坊,推门出去,只见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清冷的月光铺满了幽深的山林、狭长的田野,泠泠流来的溪流映着皎洁的月光,仿若一条银白的长练。天地空无一物,天地之间,渺远的时空之中似又涌动着目所不能及的万物,在无边的暗夜中,应物而动。

碾坊,这个农耕时代举足轻重的事物终于退出了生活的舞台,这个世界越来越便捷高效,人们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碾米这件小事上,可是那晚的月光却一直盘踞于我的心头,那些咆哮的水声、木转盘的嘎吱声偶尔会在脑中响起,不知道那些滩涂中的植物经过了多少次轮回,曾经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中年,中年人白发苍苍,死去的老年人沉睡于大地,一切的轮回仿佛碾盘一般,从起点回到终点,又从终点奔向下一个起点。

这个世界似乎改变了太多,这个世界似乎又什么也没有改变。

在猴桥箐口我生活了很多年。

那是一个水流丰沛的地方,且不说家门前终年流淌的河流,密林幽涧、田间地头也总是纵横交错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溪流,其中最为神奇的是我家附近的一眼泉水,每当夏日里山洪暴涨,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变成一锅黄汤时,那眼泉水便开始涌出大股清澈的泉水,水质无一丝杂质,尝之清澈甘甜。

二十多年前,人们饮水还需到河里去挑,在河水浑浊之时,这眼泉水便默默哺育了一个村庄,时至今日,每当夏日,泉水依旧自大地深处汨汨流出,仿佛永不枯竭的乳汁。

是水让我们的村庄增添了秀丽的色彩,在箐口寨附近高耸的山头俯瞰这个丰饶的小坝子,能看见一条小河在金色的坝子中缓缓流淌,它轻轻的绕过青灰色的村庄,仿佛它脖颈上一条蓝色的丝绸飘带。

清朝末年,时局动荡不安,流匪四起,为着村庄的安全,寨人环着四围挖了很深的沟蕖,当情况危急,便将河流引入深沟,水流环绕村庄,变成抵御外敌的最后一道屏障。时光飞逝,那些格局早已消弭在苍茫的岁月之中,只是寨人跟水的感情却一直亲密如初,开塘养鱼、耕种土地、碾米、磨面、煮饭、洗菜、洗衣……离开了水,人们的生活便不能继续下去,在这个森林环绕、水流丰沛的地方,人们从未想象过没有水的日子,在与它的亲密共处中,人们渐渐忽略了它的存在。

我时常在河岸玩耍,一次我站在一片沙滩中,觉得脚下痒痒,抬脚去看,却见一条很小的蛇摇曳着尾巴游走了。寨子往下一里左右有一个叫做油松塘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常年潮湿的洞穴,说是洞穴中间却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只旁边还留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缝隙,洞穴外的树木上挂满了白色的蛇蜕,让人看之头皮发麻。

寨中流传,许久以前,那洞中住着两条巨蛇,蛇出来觅食,庞大的躯体压倒了大片的水稻,它吃下附近村子里的猪、牛,甚至落单的儿童,寨中有童谣道:“大豆狗,吃苍山,屙箐口”后来,在一个雷鸣电闪的夜晚,一道闪电自天空劈下,打落了油松塘山顶的一块大石,石头自山顶滚滚而下,堵住了洞口,蛇患平息,时至今日,山洞旁的缝隙里依旧有大大小小的蛇出出进进,附近山林中鸟雀绝迹、人迹罕至。

涨潮时,河中有一种鱼吸附在树干上,潮落后依旧挂在树干上,得名“上树鱼”、还有一种肚皮银白的白鱼、脊背满是花斑的花鱼,因为味道鲜美,被人捕捞得几近绝迹,后来人们又学会了吃抱手鸡、螃蟹、虾、黄鳝、泥鳅,甚至蛇,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同品种的物种被尝试着送上餐桌,味蕾刺激了膨胀的欲望,那些动物坠入黑暗的深渊,如果它们有灵长类动物的智慧,是否也期待着那划破长天的闪电,来终结这个世界的贪婪与罪恶。

很多次在河滩捡拾卵石心中生出疑问,那些颜色、质地、形状完全不一样的石头来自哪里?它们会被湍急的流水带到哪里?这河流的源头是什么?它的尽头在哪里?

我们曾经在那个叫做大河头的村子里寻找过河流的源头,村子很小,住着七八户人家,可童年的记忆里,村子又很大,田地宽阔,山野旷达,牛群进入山林很快便会隐没了身影,一条比我家门前河流更窄、更清澈的小河缓缓流淌在茂密的森林边。

在大河头,我们赶着水牛朔河而上,河岸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青草中,一群蚊牤被一甩一甩的牛尾巴赶得飞来飞去,肚子浑圆的大水牛不慌不忙地啃咬着河岸的青草,鼻腔里发出嗤嗤的喘息声。

穿过梅林,越过刺竹从,我们在空旷清幽的山林间穿梭,只见那水流时而缓缓流淌,波澜不惊;时而流速湍急,将水花摔碎在山间的巨石上;时而自高高的山崖流下,在崇山峻岭间挂一条银白的长链。

我们没有寻到河流的源头,却找到了名为龙塘的深潭,那是一洼碧绿的深水,寨子里的老人说这潭水深不可测,连着海,也曾有人用数丈的竹子去测试它的深浅,却从未探到过底,传说潭里住着两条龙,有一年幻化为两个大姑娘到城里照相,师傅洗出来时却是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

我寻不到河的源头,我亦去不到河的尽头,只一次偶然的机会,去了缅甸密支那,在密支那的晨光中,观看了江上日出的盛景,空旷的江面上往来着缅族人的柳叶小船,一轮红日自遥远的天边缓缓升起,倒影映在江面上,波光荡漾中,在江面画一个巨大的感叹号。江面如此的宽阔宁静,我不知道需要多少条河流交汇才能形成如此盛况,我也不知道这条大江两岸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可是我知道我家门前的河流汇入了这里,或许这涌动的江流之下,还有一枚我曾经抚摸过,把玩过的卵石呢。

这里是距离大河头十多公里的深山,得名核桃湾是因为向阳的坡地上长着几棵巨大的核桃树。

核桃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夏日里仿佛几把巨大的绿伞,亭亭盖在山坡上,外公的窝棚就搭在核桃树旁,推开窝棚,门外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荞地。

七月,苦荞成熟,枝干是紫红色的,褐色的荞籽零落缀在枝头,一大片紫红铺开,延伸到远处的山洼子,有人走过时,荞树吱喳作响,惊起一群鸟雀,它们腾空而起,翅膀掠着那抹紫红低低飞翔一段,停在了远处的荞地里。

“吃吧,吃吧,马上就要收割了。”外公站在荞地边喃喃低语。

苦荞并不是我所喜爱的食物,却因为家中稻谷支撑不了半年,不得不在米饭中掺上荞馃,七月里常常有雨,难得的晴天收割苦荞变得刻不容缓。

镰刀口磨得银亮,闪着一丝寒光,垫子铺在空地处,T形的荞担码在垫子旁,窝棚里散发出饭菜的香味,吃过早饭,太阳晒干了露水,便开始收荞了。

男人们挥舞着镰刀将苦荞割倒,孩子们将割倒的苦荞树搬到垫子上,女人们高举着荞担捶打,使那些荞籽离开树干,这是一项单调却繁重的体力活,不一会儿,双臂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烈日当空,毫无遮挡的人们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汗水自头发丛中流下,仿若一条条小溪,核桃树荫里,一条黄狗耷拉着脑袋,伸着舌头喘着粗气。

这是一条苦命的狗,许久前它还是身材矫健,动作敏捷的狗,当它黄色的身影穿过树林时仿佛离弦的箭,它的声音洪亮且威严,让许多动物,甚至人都感到害怕。

大家都叫它大黄,它到来时,家中正闹着黄鼠狼,每晚都会丢失一两只鸡,它终结了黄鼠狼偷鸡的行当,渐渐地成为这个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它忠诚且勇敢,它用狂吠和撕咬对抗入侵者,它有时将路人当成入侵者,主人教训了许多次还是分辨不清楚,后来它被拴在了柱子上。

它变老实了许多,那天被解开链子的它满地撒着欢,听到异动之时它警惕地竖起了双耳,许是责任心使然,它一转身便飞快地向外飞奔,对着一个路过的人狂吠,它把他当成了一个入侵者。

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路过的人找到了杀死它的理由,猎枪砰然响起,它倒在血泊之中。

子弹擦过喉管,脖子上大片的皮肤耷拉下来,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路人说这狗太凶,迟早闯祸,我帮你家除了这祸害,路人还准备说,趁它还有一口气,不如宰了吃个新鲜,却在外公寒霜般的眼神里闭上了嘴。

外公和舅爹小心翼翼地将狗抬回家中,他将消炎药弄成粉末拌在米汤里喂它,它断断续续哀哀嚎叫,大家想它可能快死了,它的伤口却一点点愈合,当它痊愈时,浑身油亮的皮毛已经变得黯淡,英武健壮的模样一去不返,它时常蜷缩在角落里,吃着残羹剩饭,夜晚,在暖烘烘的火塘旁,它就匍匐在外公的脚边,头紧紧挨着主人枯瘦的脚,那双残破的手掌有时会抚摸过它的头顶,每当那时,它便闭上眼,呜呜叫上两声,它的眼角里,仿佛有浑浊的泪光。

山中时常有黑熊出没,人们上山时总会带上猎狗,后来家中又养了一条狗,我们住在核桃湾收荞,便也带了两条狗来,一条白狗在林间穿梭,大黄就这样耷拉着身子睡在树荫之下,人们说它被吓破了胆,它已经失去了做狗的资格,只在主人的怜悯下苟延残喘。

那一天,我们干到月亮升到中天,所有人累得趴到铺上睡得仿佛死去一般。

皎洁的明月自峡谷中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遍布在一道道山梁上,幽深的峡谷里隐隐有水流的声音传了上来,虫鸣声四起。两条狗,一白一黄坐在月光中,坐在山崖旁,在那些浓密的核桃树荫旁,它们默默守候着山窝棚,两个剪影仿佛两个雕塑,它们也成了夜的一个部分。

大黄成了外公的影子,在田间地头,在山林河流,在时常耕种的核桃湾,有外公的身影,必然也有那条身躯高大精神委顿的狗的影子,外公很节俭,地上掉落的饭粒会捡拾起来吹去灰尘放到嘴里,那时白米时常不够,人们将荞面剁成荞馃掺在米饭里蒸熟,外公常常吃掉碗里的荞馃,将极少的白米饭留几口给大黄。

“吃吧,你这瘦狗——”

秋风起了,核桃树叶渐渐凋落,核桃“啪”地一声落到地上,青色的外壳与果实分离开来,外公挎一个竹篮在林间捡拾核桃,他佝偻的身躯旁跟着一条同样佝偻着的黄狗。

很久以后听说,一次外公在核桃湾与一只巨大的狗熊不期而遇,他与躯体庞大小眼通红的狗熊对峙,他的心脏提到了喉咙口,却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只散发着阵阵臭味的狗熊,委顿不堪的大黄突然间爆发了洪荒之力,它围着狗熊狂吠,瘦弱的身躯里透出狼性的光芒,良久,那只狗熊不知被外公的眼光吓到了,还是被大黄的狂吠声吓到了,或许它觉得与这一狗一人对峙有些滑稽,调转了身躯回到了丛林之中。

再后来,大黄的故事结束了,它死了,是自然死亡,它被外公埋在了核桃湾,在那些枝叶繁茂的核桃树下,它与大地合二为一。

又过了许多年,退耕还林的政策开始实施,这几十亩的苦荞地上被人们种上了树木,树木渐渐长高,这里变成了一片林海,核桃树旁的窝棚早塌了,糟朽的木头上长出了木耳、香蕈,再后来,这些木头化为尘土,融入大地。

年3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猎枪弹具管理办法》开始实施,村子里那些气枪、铜炮枪、射钉枪俱上缴了国家,森林的入口处悬挂着蓝色的告示牌:黑熊出没,注意安全。

恩格尔系数逐年下降,粮食在一个家庭中所有支出的比例越来越低,人们再也没有被吃饭问题困扰过,苦荞变成了难得的健康食品,偶有人家种上一些,价格对比白米已经上涨了好几倍。

没有一丁点的征兆,那场灾难便从天而降。

先是有人发现河水变得异常混浊且水位越来越高,当人们飞快向河边奔跑,想要打下河桩,用树木构建一个临时的拦河坝时,对面的山体已经开始滑坡,那些葱茏的大树、巨大的石头随着移动的山坡滑落到河流之中,它们混同着从上游滚滚而来的各种杂物在咆哮的洪水横冲直撞,很快便冲破了老的、新的拦河坝,洪水将人们节节逼退,一点一点淹没了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

远远的,还没有被淹没的路上站满了人,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刚刚灌浆低下穗子的稻谷在洪水中毁于一旦,几个妇女哽咽着,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雨水、泪水。

政府通知撤离的消息很快传来,临时安置点在几公里外的小学,于是人们拖家带口,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园。

有些道路已经被洪水冲塌,人们只能绕过山岗,缓缓向外移动,那些庞大的木头、树根、石头随着洪流滚滚而下,水中漂流着死去的猪、鸡、牛,还有鳞片被砸得七零八落的死鱼,在一处水流较急的地方,几条鱼被河中滚石砸得不断从水面跃起又落下,直到伤痕累累地死去。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人们怀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心情对着那些生灵默默念叨,心情沉重得难以言表。

我们到达小学时,那里已经聚满了临时避难的人群,工作人员给大家分发着卧具和食物,灾民不断增多,听说由一位省级领导带队,到受灾最深的大河头去挨家挨户查看是否有没有撤离的群众。

傍晚的时候,荞兴哥才被工作人员劝说着送到了避难所,这个忠厚老实的男人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备好的木料被洪流冲走时,他不顾一切地跳到水中,要用绳子去套那些在水流中滚滚向下的木头,当他被人们拉上岸时依旧嘶哑着嗓子嚎叫着,眼神中透出了深深的绝望。

在政府部门抢险救灾的同时,一股民间自发而起的行动也在悄悄进行,老年的人们折叠了钱纸锡箔、用蚕头小字在黄纸上写下祷告的经文,他们默默念诵、焚烧,虔诚祷告这场灾难赶紧结束。

当那些滚滚奔流而来的洪水来到了开阔的坝子,它们暴虐的脾气开始缓和,只慢慢淹没了所有的田野和洼地。很多人都到浑水中摸鱼,那些河流中自然生长、水田中养殖的鱼儿在浑水里变得昏头涨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捕捞到很多。

老人们纷纷摇头,苦口婆心劝阻那些玩得十分开心的年轻人,让他们放弃捕捞那些遭逢大难的可怜生灵。爱玩是年轻人的天性,谁会把这种忠告放在心上。

后来一位青年捉到一条大鱼,据说有十多斤,这条河里从未出现过这样大的鱼,青年人十分高兴,与友人兴致勃勃煮了分食,这彻底激发了老人们的愤怒,他们对那青年人的父母说,你的儿子将龙王的儿子吃了,这场上天降临的灾祸如何能够平息?青年的父母十分惶恐,带了香火,到庙中祷告赔罪,浑水摸鱼之人渐渐变少了。

从大河头奔流而来的洪水来到板桥的位置开始停顿下来,原因是一个巨大的树根堵住了桥洞,纷纷流下的树木石头便一层层拥堵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坝一样的存在。

这座石桥建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是史迪威公路上一座十分重要的桥梁,它在洪水中显得非常牢固,没有半点倒塌的迹象,人们暗暗为当时的造桥技术称赞,同时也心惊动魄,因为水位逐渐升高,两岸许多人家已经渐渐被洪水淹没。

水流汹涌,炸毁这座大桥方能保住河岸的村庄,灾情一级一级快速向上报告,最后在上级的指示下,人们怀着无比惋惜的心情炸掉了这座大桥。当轰隆的炮声震天响起时,洪流裹挟着拥堵的杂物,摧枯拉朽一般滚滚而下。那个名为板桥的村庄免去了被洪水全部淹没的灾祸。

很小的时候,大河头有一位大外公,他是一位抗战老兵,他说,当年他就和大部队一起,踏过了这座石桥奔赴缅甸战场。据说队伍很长很长,光全部走过板桥就用了两天两夜。我想象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走在那座石桥上,回头深情遥望处在深山之中的故乡,一眼又一眼,无限的眷恋与不舍,这一去,山高路远,或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就在那一天,年7月的某一天,那座大桥永远地消失了,它因战争的需要而建成,战后是古永人通往腾冲的必经之地,最后,因为要保住一个村庄,它彻底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洪水终于平息下来,据说无一人伤亡,可是大地满目疮痍,那些曾经肥沃的黑土地上遍布着巨石、树根、死去动物的尸体。那是一个灾年,可是人们并没有饿饭,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民政部门的救灾粮款和灾后恢复重建。

那些具体到每个家庭的悲伤慢慢被时间抹平,几年后森林采伐指标越来越严,严禁在河中毒鱼、炸鱼、电鱼的政令开始实施,那些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鱼类开始出现在洁净的水纹之下,各色的卵石之间。

几年后,那个捕捞到大鱼的青年在一个木材加工企业打工,因操作失误,一只手掌被机器吞噬。这本是一个偶然事件,却被寨中老人将这祸事与捕捞那条大鱼互为因果,于是更多的人更加笃信轮回与神,随着灾后恢复的,还有那庙堂之中的香火。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些笃信世间万物皆由神灵掌控的村民身上有一种令人敬佩的品质,当他们背着来到家中的穿山甲或者其它动物送往山林之中,当他们用虔诚的心祭奠山神之时,他们是有所敬畏的,我始终坚信,在这个充满了诱惑的世界中,有所敬畏之人,更容易守住底线。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在与那些慈悲的神佛对视中,他们心中也生出了慈悲。

在那个叫做大河头的村子里,曾经住过我的外公,现在他也住在那里,在那他行走过、耕种过的、深爱过的土地里。

外公去世前的两三年,他得了阿兹海默症,他像一个幽魂一样四处游走,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回家的路,因为在他家的入口处有几棵巨大的核桃树。

外公生于年,出生时抽鸦片上瘾的高祖父已经败光了所有家产,他和妹妹在饥寒交迫中一天天长大,幼小的肚腹里总是装满了山野里可以寻到的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遇到青黄不接的年份,一家人饿得实在挨不下去,高祖母便差他到邻村的亲戚家借点粮食,他已经是知羞的年纪,可是却还没有一条遮羞的裤子。他长大后,在媒人的说和下,娶了一个贫穷人家的女子,成为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的父亲。

外公话语不多,可是重振家业,将被自己父亲毁掉的家一点点建立起来是他毕生努力的方向,他经历过饥荒、战乱,最后他带着一大家子搬到了这里。

十多米高的山崖之上,茂密的丛林之间。四间敞亮大瓦房组成一个口字,静静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周围种着着高大的核桃树、郁郁葱葱的梅树、锥栗、桃树、李树、古茶树,四时花果不断,房前屋后,崖下林间是数十窝蜜蜂。

山崖边砌着的巨大鹅卵石上仿佛还浸染着当年的月光,那是他们一家人在田地里劳作一天后,在银白的月光下,胼手胝足一块一块垒起来的。

对于他而言,这个家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上都有不同的故事,那些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故事里有辛酸有汗水,还有一点一点累积起来满足和快乐,量变引发质变,少年时低垂的头到了中年又得以抬了起来。

他终于没有辜负母亲所托,给后辈了一个温暖的所在,他的儿子娶妻生子,他的孙子娶妻生子,他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脊背弯了,他的肉身垂垂老去,精神却回到了懵懂时候。

两个孙儿分家时,他盖下的瓦房被拆分,孙字辈重新盖了房子,一个家变成了两个家,他站在这陌生的家门前发呆,这是哪里?我家在哪里?他以为自己走错了,退回去,入口处那几棵巨大的核桃树静默地站立在那里,他熟识它们,他又退回来,直到完全迷糊了。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喃喃自语;“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他拉着路人问,没有人能够将他引回他心中的那个家。

他像一个孩子,满眼的惊恐,他常常坐在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下晒太阳,到了晚上就晒月亮,透过那些枝杈,漫天的星子遍布天幕,银河明晰可见,就连秋虫的鸣叫也如当年那般,世界似乎并未改变,可是这个男人,他已经从曾经的懵懂少年变成了垂垂老去的人,他佝偻着背坐在那里,任谁来叫都不回去。

人们说他是一个慈悲的老人,他用节衣缩食攒下的钱从顽童手里买鸟雀放生,他怜悯这天地间正在遭受苦难的一切生灵,可是到了生命尽头的时候,他成了最需要怜悯的人。家乡支撑不了梦想,异乡安放不了肉身。从未离开家乡的他或许从未想过梦想是什么,临到老了,这垂垂老去的肉身竟也不知安放在何处。

他大限来临的前一天,嫁在数十公里外独居的妹妹回来了,那时,这个独居的老人已经失去了跟外界的一切联系,她没有再回到这个家已经长达十余年,当她拄着拐杖慢慢走回来时,他的哥哥刚刚溘然长逝。

她跟人说,昨晚我梦到我妈了,我妈说让我赶紧回家,我哥就要去找她了,然后我就来了。

她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仿佛她的哥哥真的往生到了她母亲的那个世界,她相信有母亲的指引,哥哥就不会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时间是一条淙淙的小河,它自记忆深处缓缓流来,时而明澈欢快,时而晦涩湍急,身居于时间中的植物、动物、人类……一切的生灵和物体皆在他们自己的轨迹中轮回,花开花落、月缺月圆,少年已变成中年,中年人白发苍苍,死去的老年人沉睡于大地,一代人的记忆谢幕了,另一代登场了。明月依旧如许多年前那么皎洁,清辉泻在窗前,竟不知今夕何夕。

文:王艳艳

图:网络

来源:腾冲文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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