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带的山河故人

2023/2/11 来源:不详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并不真正认识本书的作者羌人六,既未曾见过他本人,也不曾以任何方式与他有过联络,只知他本名刘勇,年生于地处四川盆地西北部的绵阳平武,那里山灵水秀,是著名风景区九寨、黄龙之门户,据说拥有大熊猫数量全球最多,素有“天下大熊猫第一县”美誉,自古以来就是羌人聚居区,也是多民族文化交互融合之地。他以辨识度极高的羌人六作为笔名,可想而知应是羌族后裔。在我有限的认知中,那是个古老神秘、能歌善舞、工于放牧建筑刺绣,具有独特文明生态与民族风情的少数族裔。对羌人六的更多的了解几乎都从这部《绿皮火车》书稿阅读中得出,幸而,从作品来认识作家,恰好也是最适当的认知方式。

羌人六对文字有着近乎与生俱来的敏感与极强的驾驭能力,在他笔下,那些肆意流淌的文字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和独特的意蕴与魅力,产生出充满个人特色的别样阅读体验。谈到回忆,他说:“岁月漫漫,我习惯让自己躺在面包之外,一遍遍陷入回忆,在往事中刷新最初忽略的真实,咀嚼它们,巩固它们,而我就是它们留下的全部。当然,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回忆,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梳理。”(《绿皮火车》)对于经历,他认为:“经历,是生命和生活的另一种指纹,我相信,这样的指纹,本身就有着寓言的色彩和光芒。”(《指纹》)写记忆:“记忆表皮仍在不断被时光侵蚀、氧化、蒸馏,被流淌的岁月瘦身。岁月隐藏在母亲的皱纹和头发里,隐藏在梅林中间父亲的坟茔里,隐藏在那些沉默的废墟、房梁、石墙和瓦砾中间。”(《遍地苍茫》)写小时因饥饿而捕食老鼠肉,则充满象征意味:“我们吃鼠肉的同时,老鼠的灵魂在我们的胃里面仍然活着,没有死去。鼠和人原本水火不容,可是,渐渐地,我惊讶地发现鼠的某些习性,其实在人的身上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也更为残酷。”(《食鼠之家》)

正如他在文中写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断裂带,是我的来龙去脉,但更多时候,它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一小块月光就能擦亮的痛。”(《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就像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嘉绒藏区之于阿来、北极村之于迟子建,那个位于川西北群山深处,有着独特地域与地理特点,“随日升日落、季节和农事辗转的断裂带,祖祖辈辈跟庄稼生死相依的断裂带”,则是羌人六不断描摹和审视的对象,也是他创作灵感源源不断的来源。他对那里有着深厚且复杂的情感,他爱并憎恶、怀念并远离,他用近乎执著的文字反复书写、构建出“断裂带”这一文学和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审视故乡,其实就是审视自己,审视来时的路。写作对他而言,就是“在纸上种地”,是为了拒绝庸常和随波逐流,也是为了回忆与反思。

在描写断裂带时,他的文字冷静、克制,断裂带里的人们是勤劳的,“在断裂带,懒人们的头,永远没有勤快人抬得高望得远且理直气壮。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也比山外的人们更想多长几只手,忙碌早已升华为一种骄傲,因此没人愿意自己无所事事”(《总想多长几只手》)。“在断裂带,一个人的目光、心灵和泥土厮磨久了,就看见在这片土地上活过又死去的祖先们,仍在幽暗的泥壤深处做梦。或许,还能听见他们略带疲惫的叹息或者呻吟”(《日薄西山》)。更有对断裂带现状的喟叹与思考,“断裂带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崩溃,作为传统的农耕文明在崩溃,我以为可以像田园诗一样原封不动的记忆在崩溃;我看见的是,越来越多的断裂带人扔下了他们的农皮远走他乡,留下年幼的孩子,病恹恹的老人,憔悴的妇女,荒芜的庄稼,毁坏的人心”(《绿皮火车》)……

同样,对祖祖辈辈生活在断裂带里的生生不息的人们,他依然带着一种非常冷静的旁观与复杂的警醒,以及更多更深的关于人性的思考,只是,情感有时依然不容控制地喷薄而出。不仅如此,他还用文字构造出属于自己的家族谱系,不忌惮、不回避,直面真实,“以文字来讲述心灵的秘密,讲述着断裂带那些让我爱恨交织让我念念不忘的故事和真相”(《无根者》)。

那个曾经沉迷赌博,当儿子鼓起勇气把自己写的诗歌递过去请他欣赏,却“像烫手似地一掌推开”说了句“菜籽落了海”的父亲;那个总抽经济烟,却把好烟散给熟人和帮忙的人的父亲……他自小怕父亲也恨父亲,“恨父亲赌博,恨父亲夜不归家……不计后果的狂赌烂赌让一个好端端的家败下来”,“父亲不在家,天是黑的。父亲在家,天就更黑了。”(《食鼠之家》)

那个冷漠的、偏爱着弟弟、总是帮倒忙,有着近乎残忍的嗜好,“对我的毛病如数家珍……好像泼我冷水是件特别开心的事情,又似乎,想把我的心踩碎”(《你的沙制的绳索》),与婆婆、儿媳关系都非常僵硬的母亲,他说,“我是她喉咙里的刺”。

那个总是开着没轻没重的玩笑,用气枪给了他一块隐秘的伤疤,恨不得钻进钱眼儿里的舅舅。

那个总是皮笑肉不笑,手脚不干净,喜欢小偷小摸,嗜酒如命、病入膏肓,有严重暴力侵向,曾因自己儿子钓到的鱼比别的孩子少而痛下打手,老了以后被家里人联手痛打并弃之而去,是“眼下的可怜人,曾经的恶人”的大伯。

那个唯一给了自己一段温暖童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灯盏和避风港……给予我的是我没有从父母那得到的爱、温暖”(《安魂者》),能够预知未来,在那些信奉者的心目中是“一方水土的安魂者”,曾在父亲横死前反复告诫他家里要出大事的神秘外婆。

以及那个反复打探、只为嘲笑他挣钱少,残酷无情践踏别人尊严的“白颜色的亲戚”:“在这个强悍有力的短句轰鸣声中,我灰溜溜地爬上驶向绵阳的大巴车。上车后我晕乎乎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从白颜色的挖苦里缓过神来,忍不住潸然泪下,父亲去世我都没有如此落泪!但那一刻,我真是莫名心痛、撕心裂肺。我不是在为我微薄的工资或羞耻而落泪,而是为了那些同一棵大树给予我们的血液”(《遍地苍茫》)……

然而,当父亲从断裂带家中院子里的核桃树上失足跌下身亡后,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父亲曾经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兄弟读书,山西挖过煤,西藏修过路”。“在我父亲没有因为核桃从树上跌下之前,核桃与核桃之间没有区别”,此后,“核桃,我最不愿意触碰的,核桃。我吃很多东西,但我已经很久不吃核桃,我再也不吃,我坚决不吃。不是我讨厌核桃,我只是害怕想起父亲……想起断裂带上那些核桃般摇摇欲坠的生活和命运”。他更没有忘记那个当他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家里穷困潦倒连学费都成问题时,说出“放心去念,老子就是去垫车滚子,就是把骨头车成纽扣,也要把你供到毕业”的父亲,以及那个总是“愁得掉眉毛”,生怕交不起学费耽搁他读书,从早上到太阳落山,在公路边卖菜墩的母亲。

成为父亲之后,他开始理解父亲,“母亲的爱具体、琐碎,父亲的爱隐晦、微弱,形如空气,形如鱼儿的呼吸”,多年以后,他意识到,“这些年,无人的时候,偶尔想到父亲……仿佛他就在我的生命附近,我会在我的想象里用超过闪电的速度狂奔,然后伸出自己结实有力的胳膊,做好一切准备,我百分之百相信,父亲还在空中,如果他掉下来,我会不计一切代价稳稳地接住他,抱紧他,不让他掉在地上。我知道父亲,他有多重,他有多轻”(《蝴蝶效应》)。而总是对父亲唠唠叨叨的母亲,则在父亲去世后,舍弃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一直用着父亲的手机号,“她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立场,她不允许父亲‘消失’,不允许他‘欠费’‘停机’。”(《蝴蝶效应》)

当然,更有那个曾经在断裂带跌跌撞撞成长,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亲戚的质疑和鄙视,一度前途暗淡渺茫,却依然对文学有着近乎痴迷的执著与热爱,依然内心充满力量,终于凭着努力与才华“过着长篇小说《活着》的作者,著名小说家余华还是一名牙医时就梦寐以求的生活”(《无根者》),有大把的时间来写作读书,喜欢帕慕克、奈保尔、米沃什,为了写作而生活的“我”。

这些散文,均以作者出生地——年“5·12”地震极重灾区——四川龙门山断裂带山区为背景,打捞时光中的点滴往事,为出生地、为那些卑微又坚韧的乡亲父老,留下了鲜活、庄严和宝贵的记忆。作者以平静舒缓的笔墨,讲述震撼人心的生活,让人忍不住双泪长流。文字带给我们对于生活的沉重思索,那些痛苦的心灵折磨里,透着作者坚韧的信念、真诚的爱意和朴素的情怀。毫无疑问,这部透着作者心血的散文集,思想性、艺术性、可读性兼备,是一部主题鲜明的地域之书,也是作者深情凝望家园的记忆之书。

我想,当羌人六在通过文字讲述还原那些以记忆与经历构建的过往,在反复抚摸、审视那些回忆的时候,他也在与自己和解,与过去和解。就这样,如同拼图一样,羌人六的面貌从一篇篇貌似零散实则内容互相印证的散文中,逐渐氤氲显现,他的成长与生活轨迹也随之轮廓清晰起来。就这样,来自断裂带的迷茫与痛苦、撕裂与挣扎、耻辱、荒芜与孤独,以及记忆与信仰、和解与包容、梦想与希望……有了来处,亦有了归途。

(摘自《绿皮火车》,羌人六著作家出版社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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